这是一篇关于从《水经注》中的泥石流记载探讨中国古代灾害认知演进的文稿:
古代文献中的泥石流记载:从《水经注》看灾害认知的千年演进
泥石流,这种由暴雨、地震或冰雪融水诱发,夹杂大量泥沙、石块甚至巨砾的破坏性洪流,自古以来就是威胁山区居民生命财产安全的重大地质灾害。在中国古代浩如烟海的文献中,散落着对这种灾害现象的观察与记载。其中,北魏郦道元所著的《水经注》作为一部集大成的古代地理学巨著,不仅系统性地记载了河流水系,更以其广博的视野和详实的考据,为我们留下了关于泥石流(或类似现象)的珍贵早期记录,成为我们追溯古人对这类灾害认知历程的重要窗口。
《水经注》中的泥石流(山崩、溃决)记载
郦道元在《水经注》中并未使用现代意义上的“泥石流”一词,但他敏锐地观察并记录了大量与泥石流特征高度吻合的自然现象,通常用“崩”、“颓”、“溃”、“涌”、“流石”等词语来描述。这些记载体现了古人对灾害现象细致入微的观察:
现象描述侧重结果与形态:
- 堵塞河道,形成堰塞湖: 这是《水经注》中最常见的记载方式。例如:
- 《水经注·河水》引《述征记》载:“(砥柱)山名也。昔禹治洪水,山陵当水者凿之,故破山以通河。河水分流,包山而过,山见水中若柱然,故曰砥柱也。三穿既决,水流疏分,指状表目,亦谓之三门矣。自砥柱以下,五户已上,其间百二十里,河中竦石桀出,势连襄陆,盖亦禹凿以通河,疑此‘阏流’也。其山虽辟,尚梗湍流,激石云洄,澴波怒溢,合有十九滩;水流迅急,势同三峡,破害舟船,自古所患。” 这段描述虽非单一泥石流事件,但其中“竦石桀出”、“激石云洄”等语,暗示了山体崩塌、巨石阻塞河道、水流湍急形成险滩的景象,与泥石流堆积扇堵塞河道、改变水流形态的特征相符。
- 《水经注·沔水》载:“汉水又东迳岚谷北口,嶂远溪深,涧峡险邃,气萧萧以瑟瑟,风飕飕而飗飗,故川谷擅其目矣。 汉水又东,右得大势,势阻急溪,故亦曰急势也。依山为固,高十馀丈, 邓艾所筑也。汉水又东,迳涝滩,又迳净滩,夏水急盛,川多湍洑,行旅苦之。故谚曰:‘冬涝夏净,断官使命。’言二滩阻碍。” 这里提到的“湍洑”、“阻碍”,结合“依山为固”的描述,暗示了山体或溪谷物质在暴雨(夏水急盛)作用下进入河道形成险滩的过程。
- 《水经注·江水》载:“(江水)又东过鱼复县南,夷水出焉。……(江水)又东迳巫峡……其间首尾百六十里,谓之巫峡,盖因山为名也。自三峡七百里中,两岸连山,略无阙处。重岩叠嶂,隐天蔽日……每至晴初霜旦,林寒涧肃,常有高猿长啸,属引凄异,空谷传响,哀转久绝。故渔者歌曰:‘巴东三峡巫峡长,猿鸣三声泪沾裳。’” 虽然这段是著名写景,但“重岩叠嶂”、“林寒涧肃”也隐含了山高谷深、地质条件复杂、易发崩塌滑坡的地貌背景,为后世该区域泥石流多发提供了地理注脚。更直接的记载如《江水》篇中提到的其他险滩、礁石,很多是山体崩塌或溪流携带物质堆积的结果。
- 描述“流石”、“涌溢”的动态: 有些记载更接近泥石流运动过程的描述。例如:
- 《水经注·漾水》载:“(西汉水)又西南流,注于白水。白水又东南,与羌水合。……其水东南流,迳宕昌城东,东南注白水。白水又东南,迳阴平故城东……白水又东南,迳白水县故城东…… 其山高峻,崖石险绝, 峭壁万寻, 由来乏人登陟。 昔有好事之士, 尝扳援而入, 于山腰得石室, 可容十人。 室前有树, 树下有石坛, 傍生竹箭, 甚为茂密。 有石泉, 甚清冽。 好事者常挹酌焉。 其水飞流, 散落林壑, 望之如雨, 冬夏如常。 水自山腰流下, 注于白水。 白水又南, 与羌水合。 羌水出羌中, 东南流。 其水清泠, 冬温夏冷。 两岸多石, 水流其间, 声如转雷。 每至夏月, 山雨暴至, 则石皆浮动, 大者如屋, 乘流而下, 水为之壅。 行旅避之, 谓之石洪。 ” 这段关于“石洪”的记载极其珍贵。“山雨暴至,则石皆浮动,大者如屋,乘流而下,水为之壅” —— 这几乎是对泥石流(特别是水石流)形成条件(暴雨)、运动状态(石块随水流高速运动)、巨大石块搬运能力(大者如屋)、堵塞效应(水为之壅)和危害性(行旅避之)的完整而形象的描述。“石洪”一词,可以视为古人对特定类型泥石流(以巨石搬运为特征)的直观命名。
成因关联: 虽然缺乏现代地质力学知识,但《水经注》的记载清晰地体现了古人对泥石流触发因素的观察:
- 暴雨(夏水急盛、山雨暴至): 这是最常被关联的因素。记载中常将山崩、石洪等现象与“夏水急盛”、“山雨暴至”等强降水事件联系起来。
- 地形地貌(山高谷深、崖石险绝): 书中对山势险峻、河谷深切地貌的描述,隐含了发生崩塌、滑坡和泥石流的地形条件。
- 地质条件(崖石): 对岩石、崖壁的描述,也间接指出了物质来源。
影响记录:
- 交通阻碍(断官使命、行旅苦之、行旅避之): 这是最常被提及的影响,泥石流堵塞河道形成险滩礁石,严重威胁航运安全。
- 地貌改变(壅水、成滩): 记录了泥石流堆积物改变河道形态、形成新的滩涂或堰塞湖的过程。
- 潜在威胁(破害舟船): 指出了灾害对生命财产的破坏性。
从《水经注》看古代泥石流认知的特点与演进
《水经注》的记载,反映了公元6世纪左右中国古人对泥石流(或类似现象)认知的阶段性水平:
基于观察的现象学描述: 这是最突出的特点。古人的认知建立在直接或间接(通过调查)的实地观察基础上,侧重于灾害发生后的
形态结果(堵塞、成滩) 和
显著的运动过程(石动、涌溢)。描述生动形象(如“石皆浮动,大者如屋”),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。
初步的因果关联: 能够将灾害现象与
直接的诱发因素(暴雨) 和
必要的地形地质背景(高山深谷、崖石) 联系起来。这种关联虽然朴素,但抓住了关键的外在因素。
实用导向的关注点: 记录灾害的
主要驱动力是实用性的,即警示危险(如险滩、石洪)、解释地理变迁(如河道改道、湖泊形成)、服务水利交通(如航运安全)。对灾害本身的物理机制、物质组成、内部结构等缺乏深入探究。
命名与归类: 尚未形成统一、科学的灾害分类体系。对类似泥石流的现象,常根据其最显著特征(如山崩堵塞、巨石流动)进行描述性命名(如“崩”、“颓”、“石洪”),或归入更宽泛的类别(如“水患”、“山变”)。《水经注》中的“石洪”一词,是相对具体化的命名尝试。
认知的局限性:- 机制不明: 对泥石流启动的内部机理(如土体饱和、孔隙水压力、摩擦角变化等)毫无认识。
- 物质组成模糊: 对泥石流中水、泥、沙、石的具体比例和相互作用描述不清,常与山洪、山崩混淆。
- 预测预警缺失: 基于观察的记录主要用于事后解释和警示,缺乏预测未来灾害的理论和方法。
千年演进的缩影与基石
《水经注》作为一部承前启后的地理学经典,其泥石流记载具有双重意义:
承前: 它汇集并保存了更早期(如《禹贡》、《汉书·沟洫志》等)关于山崩、水患记载的精华,反映了自先秦两汉以来对山地灾害观察的积累。郦道元通过实地考察和文献考据,使这些记载更加系统化和具体化。
启后: 《水经注》的记载模式(现象描述、成因关联、影响记录)和对“石洪”等概念的提出,为后世(唐宋元明清)的灾害记录提供了范本和基础。后世的地方志、水利专著、笔记小说中关于“山洪暴发”、“蛟水”、“走蛟”、“龙斗”、“流石”、“石走”等更丰富的记载,在深度和广度上有所发展,对泥石流的触发因素(如地震、冰雪融水)、前兆现象(如地鸣、井水浑浊)、防治经验(如植树固坡、开渠导流)有了更多探索,但其核心认知框架——基于观察的现象学和实用主义导向——在近代科学引入之前,并未发生根本性的改变。
结语
《水经注》中关于泥石流(山崩、石洪)的记载,是中华先民在长期与自然共处(尤其是山区开发)过程中,对地质灾害进行观察、记录和初步理解的珍贵结晶。它生动地展现了公元6世纪中国古人对这类灾害的认知水平:以细致的现象描述见长,初步把握了暴雨和地形等关键外在诱因,关注点聚焦于灾害对交通和地貌的显著影响,具有强烈的实用主义色彩,但在机制探求和预测预防方面存在明显的历史局限性。
这些记载,是后世千余年泥石流认知演进的重要基石。它们不仅为研究历史时期地质灾害活动提供了直接的史料证据,更深刻地揭示了人类认知自然规律的曲折历程——从直观的现象捕捉,到朴素的因果关联,最终走向现代科学的机理剖析和风险防控。从《水经注》的“石洪”到现代的“泥石流科学”,这条认知之路,正是人类不断深化对自然理解、努力减轻灾害风险的千年求索之路的缩影。